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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

 

鹿晗感觉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

 

昨天凌晨惊醒时的那种失落感始终贯彻着后半夜朦朦胧胧的睡眠，大概是从早上六点开始，屋子的走廊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阵手推车划过地板的声音，房间里过分的暖气和被子上消毒剂的味道都暗示着他现在绝非处在一个自己熟悉的环境里面。

 

床铺的尺寸太窄，天花板的位置又太高。鹿晗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米白色的房间里面除他之外还坐着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整个侧颜包裹在金黄色的晨曦当中，宛若一个世界末日里最最孤单的贵族。

 

鹿晗眨着一双疲惫的眼睛静静望了两秒，开口前的那一瞬间，好久好久没有使用过的韩语就已经跑到了嘴边。可是他闭着嘴巴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感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醒了。”

 

那男人依旧坐着，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电脑，“我给你带了豆腐脑儿和油条，豆腐脑儿是你家楼下开了几十年的那家，油条是快餐店的，尺寸比外面卖的小了一点，但吃起来会比其他地方的更脆。”

 

他操着一口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絮叨又啰嗦地讲了一堆。从他的这段长篇大论之中，鹿晗几乎得不到任何他现在想要知道的有效信息。豆腐脑熟悉的味道令他安心，三两滴香油被热气蒸腾出的香味儿，恍惚勾起了他脑海里面三两段极度失焦的画面，像是在浩瀚的大海之中，溺水者头顶上唯一的一朵光斑。

 

而且他感觉自己是喜欢吃脆油条的。

 

“我是……”

 

男人定了定神，起身支起他病床前的小桌板，把早饭的盒子打开，一格一格摆了出来，“你叫鹿晗，北京人，现在是2040年，你五十岁，以前是个歌手，虽然也演戏。但是……我其实还没有来得及看过。”

 

鹿晗低着脑袋默默撕下了一点油条放进嘴里，“我这是穿越了么？那你又是谁？”

 

“我叫，吴世勋。你没有穿越，你病了。”男人坐下来，认真又耐心地看着他，“经常早上起来就会忘记自己是谁，最近一次这样是在半个礼拜之前。你不用害怕，可能你等一会儿就会全记起来，又或者下午再睡一觉就能想起一些。这不算什么太罕见的病症，事实上就在最近几年，这种疾病的发病率已经提高了很多。很多人都有着和你一样的处境，你要知道这其实并没有什么。”

 

“你不是中国人。”

 

吴世勋点头，“我的确不是。”

 

“那你是韩国人对吧？”鹿晗在床上盘起了腿来，“안녕하세요？”

 

吴世勋笑笑，嘴巴上的一撇胡子都随着嘴角的弯度打平了似的，“是。你比我年长四岁，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鹿晗有点不可置信，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你真的比我要小么？”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

 

只在大脑里面稍微搜寻了一下鹿晗便放弃了挣扎，抓起桌上的不锈钢的勺子，用反光的背面比对着自己照了一下，“我怎么也有胡子啊……”说完还在脸上摸了一把，指腹触到下颌线上那些轻轻浅浅的胡须，有点不可置信，想要揪一揪又觉得那样肯定会疼，“好么，还是络腮大胡子。”

 

吴世勋拉住他的手，重新往里面塞了一根胖嘟嘟的油条，“你觉得自己年轻时有点秀气，所以刚过四十岁就留起了胡子。下巴上这些并不茂密，刮不刮都一直是这个长度。”

 

鹿晗狠狠咬了口油条，“你说我五十岁了，那我有孩子么？我老婆在哪儿？”

 

“你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九，是韩国娱乐公司的练习生，现在正在准备出道。小儿子也十五岁了，一直跟你前妻住在国外，足球踢得很好。”

 

“靠，还是前妻……真惨。”鹿晗叹了口气，“我儿子要出道了，那跟我应该算是同行。但你刚才说你没看过我演的戏……为什么，我不红么？”

 

吴世勋为难地冲他摇了摇头，“不，你事实上非常的受欢迎。做偶像歌手的时候几乎以每年一张的速度发行着唱片，三十五岁之后发片少了，闭关两年专心拍摄了一部电影，是你很喜欢的角色，叫好又叫座，因此还为你收获了几座分量不轻的奖杯。你的粉丝尤其爱你，她们……一直在等着你病愈复出。”

 

“那你呢？”鹿晗偏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做什么的？有没有老婆孩子？为什么我醒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你呢？”

 

“我和你也是同行，当年韩国刚出道的时候还在一个组合。你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回国，我们好久没见过，最近才重新取得了联系。”吴世勋低头把玩着手机的保护壳，掀起一角卸下来，再“啪”地一声扣回去，反反复复，好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至于为什么我会照顾你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老婆孩子。在你现在还能保持联系的朋友里面，就属我闲得最无牵无挂，刚好，你才发病时，又比较信任我。”

 

“可我们不是很久没见过了……”

 

“你不抽烟不喝酒，喜欢踢足球。最喜欢的球员是C罗，最喜欢的数字是7。你每周五都会定时给粉丝发一条微博汇报动态，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你一共养过三只猫，有两只已经老死了，后来的一只被小儿子带去了国外，因为嫌家里冷清，所以干脆就在医院长期住了下来。你不喜欢吃医院的东西，三餐都由我给你送。”他仿佛很疲惫的样子，把手机默默收进了兜里，“你……”

 

男人还想继续说点什么，抬起头对上鹿晗清澈的眼睛，喉咙便也有些紧了，“你运气好得吓人，这么娇贵的病也让你赶上了。”

 

“我是不是经常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吴世勋如实点头。

 

“那为什么不给我挂个牌子？”鹿晗端起小碗呼噜呼噜地往嗓子里灌着勾了浓芡的豆腐脑儿，“不是老有那样的么，老头儿七十几岁脑子迷糊了，家里人就给他脖子上拴个……嗨，这么一想，倒也是有点儿丢人。”

 

“你当自己有多好伺候呢。”吴世勋低头笑笑，“五十岁的人了臭毛病还是一个没改，你第一次犯病的时候，明明什么都记不住了，护工往你床上一坐，你还是一脚就把人家给踹了下去。大儿子来看，怕你日后记不住，就往床头放了一本你专访的杂志。结果隔一次犯病，你才刚看了两页就把书给撕了，说上面写的全是胡扯，书上提到的人名除了我你一个也不认识。”

 

吴世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热水又继续说道，“我那会儿还挺感动呢。结果当天你大闹医院，我为此大老远的从首尔飞到北京，你见到我，却又跟从来没认识过似的问我叫什么名字……亏我还以为这些年你能有多惦记我。”

 

大概是吴世勋教育得体的缘故，一上午的治疗过程鹿晗都展现出来了前所未有的配合，就连护士小姐过来给他挂点滴时都称赞他说今天的脾气格外的好，鹿晗笑嘻嘻地把扎了针头的右手放在小桌板上，“那我平时很凶么？”

 

护士调了调点滴的流速，“刚住进来的时候有一点。大概也是接受不了病情的原因吧，每天都要耍一会儿性格，几乎整个科里的人都要对你粉转黑了……不过后来吴先生过来你就正常多了，按时睡觉按时吃饭，也不怎么折腾人，就是忘起事来有点麻烦。有次你一大早就从病房里跑出来，我们以为你是去底下接吴先生，谁知道那天你其实是犯了病，吴先生来了之后到处找不到你，最后还是保安从天台的栏杆上把你给救了下来。”

 

小护士越说越带劲，“那天你把吴先生给吓得啊……他当时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后来他天天七点整就跑过来，风雨无阻的。你这兄弟交的可比亲儿子还靠谱儿呢。”

 

鹿晗皱着眉头，险然是有点不敢相信，“我上天台干嘛？难不成我还想要自杀不成！我有没有那么想不开啊……”

 

“那谁说得好啊。”护士收好推车准备离开，“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都会非常恐惧的吧……好了，吴先生回来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继续问他吧。”

 

鹿晗看着门口又提了午饭的吴世勋，中午的阳光大好，窗子前面只拉开了一半的窗帘，整个房间都像是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面。吴世勋走进来，低沉着脸色连一句像样的问候也没有多说。

 

他皮肤可真白。

 

鹿晗这么痴痴地想着，很难揣测那天护士看到他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样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大概是连脸上唯一粉红色的嘴唇都瞬间惨白的程度吧。鹿晗想到这里甚至还没良心地笑了出来，不知道他留胡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要遮住嘴巴上这点粉嫩的颜色，虽然现在的效果似乎也并不怎么明显。

 

“你笑什么？”

 

鹿晗连忙收敛了一下岔开话题，“隔壁屋的那俩老头儿，是不是一对儿？”

 

“唔，是吧。我有次晚上走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过他们打啵儿。”

 

鹿晗笑得更诡异了，然后又很八卦地把稍微压低了音量，“那我们呢？小护士说我们是兄弟，我可不信。”

 

吴世勋摇头否认，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和上午摆早餐时一样，很认真地把午饭依次排开，动作缓慢又细致。甚至在用右手给人递筷子的时候，都会把左手也轻轻地托在右侧小臂的下面。怕扎到别人，所以筷子尖儿始终是朝向自己的。

 

鹿晗还是有点好奇，“吴世勋，我们是不是在一起过？”

 

“没有，我们从来都没在一起过。”

 

鹿晗夹了颗丸子，“不应该啊，我明明感觉自己是很爱你的……那一定是你拒绝了我。是不是你伤我心了，所以后来我就跟你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你良心发现，便又回来哭着喊着说要陪我。”

 

“你觉得是这样么？”吴世勋好整以暇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翘着腿坐了下来。

 

鹿晗吞下丸子，“如果按我现在的假设……应当是这样的吧。难道是我傻逼到主动离开你么？我感觉……我大概真的非常爱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奇怪？现在的社会应该已经开放到可以接受双性恋的程度了吧？”

 

“为什么是双性恋？”吴世勋问他。

 

“因为我有老婆儿子啊！”鹿晗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你爱你老婆？”

 

“难道我不爱我老婆么？”

 

吴世勋犹豫了一下，鹿晗看到他的喉结在很轻微地上下浮动，然后他咽了下口水，“你不爱。”

 

说完之后，就盯着鹿晗眼角几条越发明显的纹路又张了张口，“你年轻的时候跟我说……你这辈子，都只爱我。”

 

鹿晗不太喜欢这种一知半解的感觉，又或者说，他现在大概有点知道自己刚开始住院时每天都要耍一会儿性格的原因了。

 

他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像五十岁，五十岁的人，开口闭口应当全是人生和命运。但他根本没办法参透自己的人生，也几乎没有途径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面前这个穿着得体成衣，眉宇深沉的男人，连同这座巨大的医院一起，构成了他对生活全部的印象。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鹿晗有一点迷茫，干脆连怎么说话怎么走路全都忘了岂不更好，别让他空有着一身成年人的体格，却发现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其实还没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三岁小孩子多。

 

“吴世勋。”

 

那男人抬头答应，“嗯？”

 

“所以你别离开我好么。”鹿晗专心地吃着丸子，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太过复杂，凭他现在的语气，别人不仔细去听，几乎就会认为他刚刚说的只是在赞扬面前的这份丸子有多么的好吃。

 

吴世勋点点头，把丸子又向他挪得近了一些，“你就只管放心的忘吧。”

 

午觉睡得浑浑噩噩，鹿晗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闪过无数模糊带着雾气的画面，有些痛苦，有些满足。可令人无比失落的却是，在所有这些梦到的场景里面，无一例外，通通都没有出现过吴世勋那家伙的影子。

 

鹿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

 

只存在在梦境之外的吴世勋本人正背对着他，拿了一杯奶茶站在窗边。四十好几的男人，再喝奶茶是很奇怪的，所以吴世勋好像也并没怎么动过那杯饮料，一大杯底的珍珠在里面晃晃荡荡，鹿晗喊了他一句，他就慢慢地转过脸来，问他中午睡得还好不好。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鹿晗撑起身子，“梦里的画面我一个也认不清楚。跟放电影一样，而且那里面为什么都没有你？”

 

“你人生的大部分经历都没有我。”吴世勋的语气十分平常，嘴巴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说出这样的答案。

 

“我说，吴世勋。”鹿晗念着他的名字，“你真的不可以这样回答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太害怕了。”

 

吴世勋拉开窗帘面朝着窗外的阳光，“别人当然没办法对你的害怕感同身受。今天天气不错，你要不要下楼走走？”

 

吴世勋给他翻出外套，鹿晗就乖乖地套上，然后光脚踩进棉质的拖鞋里面，亦步亦趋地跟在吴世勋的身后，生怕那人走快了一步就把他落下。

 

医院的后面建起了一片很大的足球场，听吴世勋说，这里还是在鹿晗刚进院的时候出资投建的，现在尚未完工，所以他也还没来得及在这里痛快地踢上过任何一场足球。

 

鹿晗盘腿坐在地上，手里随意地捻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揪下来的狗尾巴草，看着面前大片大片的绿色，脸上时隐时现地便也带出些笑容，“可是这些我也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喜欢踢足球。没准儿你现在给我个球，我还能像模像样地给你颠上两下，但如果你不说我就真的不知道……哎，其实这感觉是不是挺吓人的，你觉得换你你能接受得了么？”

 

吴世勋依然举着那杯巧克力色的奶茶，握在手心里摇了两下，“不知道。但没准儿想忘的事情太多了，突然记不起来，就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鹿晗贼兮兮地大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挨上去不要脸地继续问道，“你跟我实话实说，咱俩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睡过？”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扬手挡开他的胳臂，“做梦。”

 

“那就是亲过嘴儿！”

 

“你快点醒醒吧。”

 

“那抱总抱过吧？”鹿晗犯起了倔劲儿，“再不然就是一张床上躺过。你要是跟我没有这档子关系，干嘛一边对我好，一边说话还老支支吾吾的。你知不知道你每次一翻白眼儿就跟我上辈子欠了你八百万一样……你体谅体谅我好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全世界这么大我也就认识你一个人了。你跟我以前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全说出来有那么困难么！这些我本来就应当知道，况且现在我又没办法告诉别人！”

 

鹿晗盯着吴世勋寡淡的表情一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吼着吼着把自己给说渴了，抢过对方手里的那杯奶茶喝了一口，还没咽进喉咙里去，就低低头全数喷在了地上，“噗！这什么玩意儿啊，齁儿的我直腻嗓子，你说说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成天喝这东西不怕老了掉牙啊。”

 

吴世勋斜瞥着眼睛把奶茶拿回自己手里继续晃着，“我就知道你不爱喝。”

 

“所以你故意的是不是！”

 

吴世勋完全没有理会他此刻的小脾气，发了会儿呆见鹿晗平静下来了，就用手上下抚摸着鹿晗的后背。

 

这家伙原来就驼背，长到四五十岁了也没见他板直回来，现在摸着还有点儿弧度。鹿晗感受着他温柔的动作，心情舒缓了一些，于是又垂着脑袋，小动物一样地轻轻说着，“我以前不这样儿对吧……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说着急就着急了呢。”

 

吴世勋摇了摇头，“你以前也这样儿。我刚过来照顾你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堵车，送饭迟了。”

 

“然后呢？”鹿晗对上他的眼睛满脸期待，“你说细致点儿，我想听。”

 

“然后你就冲我发了好大的脾气。我给你炖了鸡汤，你一个伸手就全打翻在地上了。然后又站在床上摔着东西叫我滚。门口围了好多的人，即使他们都在忙着拿手机在拍你，你也跟毫不在乎似的，一点也不留情面。我那晚生了很久的闷气，一个人，差点气到回国。”

 

鹿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那么冲啊。”

 

“不能说是冲吧。”吴世勋甚至发不准这个字的正确读音，“你当时大概是以为我扔下你走了，后来发现我没走，自尊心泛滥，就想发顿脾气正式把我气走。我之后想想就也想明白了。其实你是不想耽误我的工作，你认为自己拖累了我。”

 

“那我真的拖累了你么？”

 

吴世勋诚实地笑出了声音，“算是吧。我总是隔三差五就会冒出几个不辞而别的念头。”

 

鹿晗大惊失色。

 

“但是最后还是走不了。”那人喝了口奶茶继续说道，“你呢，每次做了坏事，第二天一起床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在和我装傻。就是怎么说呢……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还挺好玩的。甚至有时候闹几个笑话都让人觉得无话可说。我就是对这样的你生不起气来，就像你现在这样儿。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我以前还觉得不可能有人会永远年轻呢，但现在想想你就是这样的。这世界每过一段时间对你就是全新的了，你别看你现在胡子一把，心里其实就跟个小孩儿似的。所以你冲我大吼，撒娇，吐奶……我都不觉得诧异。”

 

鹿晗又被他惹毛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点儿！你才吐奶呢，你吴世勋全家都吐奶！”

 

“所以其实我有时候都想，要是你这个病早一点发作起来就好了。我这可不是在咒你，但我在想，其实你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

 

“知道什么？”

 

“在你无比健康，正常，富有一个成年人应当匹配的行动力和思维能力的时候。你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是有多么，多么的难熬。”

 

吴世勋沉默了一整个晚上，像是陷入了自己长久而难以自拔的苦涩当中。他不说话的时候，鹿晗就躲到走廊的护士站里跟上午认识的小护士一起天南地北的侃大山。小护士给他找了很多网络图片，有他和吴世勋年轻时的，还有他中年刚蓄起胡子那一会儿的。

 

因为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所以鹿晗对每一张照片表现得都很新奇。他感觉自己二三十岁的时候长得还确有几分姿色，就是这几张新闻图稿上面眉眼之间也太过秀气了，还是现在胡子拉碴的样子更有男子气概，符合他的直男审美。

 

直男。鹿晗回味着这个词语，总感觉无比的熟悉。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和吴世勋之间又应该怎么去算呢。

 

鹿晗抓着手里的平板电脑，感觉那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对他非常的排斥，鹿晗甚至认为此时此刻的自己，和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家伙根本就是两个人才对吧。自己偷了他的身体，继续着他的人生。那么那个人又跑去哪里了呢，那个欠了吴世勋好多好多，每个决定都害得人家异常难熬的家伙，到底躲去哪里了呢。

 

鹿晗站在病房的门外，透过半扇透明的玻璃，看到吴世勋站在床前，耐心地修剪着那捧送晚饭时一起带过来的红色的玫瑰花。

 

敲了敲门走进去，吴世勋依然没有回头好好跟他打上一句招呼，但终于是开口说话了，“这里以前放得都是粉白色的百合花。后来你说红玫瑰喜庆，就换成这个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从来都不喜欢花的人，非要在医院里面搞这种路数。”

 

“红玫瑰，是我爱你的意思么？”鹿晗撑在椅子背儿上懵懵懂懂地问了一句。

 

吴世勋抬抬头看他，眼神有一些恍然，顿了一会儿才喃喃地回答他，“好像是吧……我没太注意。”

 

“其实……你心里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鹿晗艰难地开口，抓了抓胡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吴世勋刚刚铺好的整洁的床铺上面，“我觉得自己和以前的鹿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没做过偶像，没出过专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然后除了这间医院，我的人生好像也只经历过你。”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我都不相信自己是会和你发脾气的人，因为我要是把你气走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反倒是你……你可以冲我发脾气啊，还可以骂我，质问我。如果你说得在理，没准儿我还能跟你一起吐槽一下那个以前糟糕透顶的，对你坏透了的鹿晗。”

 

吴世勋并没有答话，只像看着一个幼稚的青年人一样，垂眼默默地看着他。

 

“你不要不和我说话……”鹿晗小小地反抗了一下，“我觉得你应当珍惜我。如果一觉醒来，我又变得很凶很冲了，那你一定会后悔，没有把心里压抑的愤怒都趁着现在表达出来。”

 

“我没有压抑过愤怒。”吴世勋理好了花梗的残枝，“我想我们的问题，还是应当在双方都清醒的时候理个清楚。其实你不了解情况，在你记得住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面，你也是对我很好的。”

 

鹿晗皱了下眉毛，“真的么？我可不信……”

 

“是那种客客气气的好。那不是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吴世勋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你一直都知道，但是你从来都不给。”

 

鹿晗对于自己全然迷茫的事情根本不敢反驳什么，吴世勋收拢了垃圾和餐盒打算离开，厚厚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上成熟而漠然的表情，像是头顶上唯一的灯光也被人熄灭了似的。鹿晗只能急切地握住他冰凉的手，“你今天就别走了吧！”

 

他继续小声地说着，“别走了……我不知道自己醒过来会变成谁。是什么都记起来了，还是连今天的事情也忘记了。我想趁自己记得住的时候多和你相处一会儿，哪怕是不睡了也行。吴世勋……我不敢睡觉啊。别人的暗处有鬼，可是我的暗处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了。”

 

“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并不是围绕你展开的。”

 

“那让我来围绕你可以么！”鹿晗抓着他更用力了，“就睡一宿，如果明天我还是没想起来，那我以后也不会这么缠着你了。我知道这样子挺丢脸的，估计这辈子也就会做这么一次。”

 

吴世勋听见他这话，最后还是没绷住地抖着肩笑了起来，“其实这么丢脸的事情，你这辈子，已经做过很多很多次了。”

 

鹿晗让出了一半的床铺，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并不舒服，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睡不踏实，但吴世勋倒像是很习惯了似的，侧身躺在鹿晗右手边的位置上，占据着不多不少，刚刚好可以垫着睡着的枕头大小。

 

鹿晗转身往那人身边蹭了蹭，一只手偷偷摸进人家的衬衫里面，嘴巴也似有若无地对着吴世勋的颈后亲了一口，半长的胡须刺得自己都有点痒痒。

 

“你又想干嘛？”吴世勋半梦半醒地教训着，“睡觉。”

 

“我不知道……”鹿晗心里有点儿委屈，“我总感觉自己对你是有欲望的，跟你躺在一张床上，我的心思就不在睡觉上面。”

 

“但你已经五十岁了。”吴世勋叹了口气继续说着，“这种想法是很可耻的，特别是从你现在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应该都可以称得上猥琐。”

 

“你不能用鹿晗的年龄来评断我。”那人不服，“我感觉自己还是挺年轻的，至少心理年龄绝对不像五十岁那样。”

 

吴世勋打了个哈欠，并不打算说话。

 

“你说我明天起床的时候，如果恢复正常了，那还会记得今天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么？”

 

“那要问问到时候的你自己了。反正你向来都不会和我坦诚相对。”

 

鹿晗于是一轱辘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不如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一人说一个，但是我比较吃亏，所以你得让我对你的秘密提出不解和疑惑。”

 

“但你好像也没什么秘密可以用来和我交换的。”吴世勋扯了扯被子不想理他。

 

“我当然有啊！”鹿晗凑近了摇晃着他的肩膀，“其实……我今天早上醒过来没过多久就发觉自己爱上了你。所以你根本不用有什么顾虑，身体本能的反应总没有错吧。不管我清醒的时候在你面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是我相信我心里始终有你，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吴世勋毫不意外，“这些我都知道。你年轻时就跟我说过，你这辈子都只会爱我。”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那就问你自己去吧。”

 

“吴世勋！”鹿晗抢过了他脑袋下面枕着的枕头，“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跟个闷葫芦一样。我现在都有点怀疑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啊！且不提我有老婆孩子，但就算我真的喜欢男人，至少也应该喜欢一个跟我差不多爱说爱动的可爱一点的男孩子吧。”

 

吴世勋这次倒真的点点头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你似乎是更喜欢以前的我。”

 

两个人四目相对，在鹿晗全然陌生的眼神里面，吴世勋还是率先败下阵来，“看来……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鹿晗你知道么，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你终有一天会一点点地忘掉过去，忘掉我。可是直到你生了这场大病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最害怕的还远远不止那样。我最害怕的，应当说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一遍，又一遍地忘掉过去，忘掉自己，忘掉我。”

 

吴世勋静静靠在床头，“象小白马在细小的缝隙前跑过一样。时间过得极快，有时候想想以前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敢确定，二十几年前的鹿晗，是不是真的跟我说过，说他等到我五十岁的时候，就会从所有的社会责任里面脱节出来，然后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从此开始都全部专属于我。”

 

“那时候的我年少无知，大概是太畏惧现实的可怕了，所以我听着你的计划，傻傻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很快的，我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个无法可解的困境，在长久的忙碌和工作之后，偶尔闲暇的假期里面，我总是苦恼于时间慢行的速度，发现自己无比期待五十岁那天的到来……可是结果你应当也想得明白了，我的五十岁尚未开启，而你呢，在自己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把我抛在了脑后。”

 

“承诺这种东西能有多可信啊。相信承诺的人，最后往往都是被辜负的那一个。所以现在我自己也不相信了，其实当年听你说完爱我，我就应该带你私奔的。这样哪还用耽误这么久的时间啊，久到你看着我都认不出我是谁了，还傻子一样地缠着我要吴世勋呢。”

 

吴世勋用一个成熟男人的口吻对鹿晗慢慢诉说着，“所以我觉得……忘记，远没有被忘记可怕。但你其实也不记得吧，这句话，我已经和你说过好几十遍了。”

 

鹿晗垂下了眼睛，“我到底……每逢多久，就会忘记你一次？”

 

“最近的频率，已经提升到了每月两次。”

 

鹿晗眨眨眼睛，豆大的一滴泪水就直接从眼眶里飞奔出去，“可是我不想忘记你的啊……我这么爱你，我怎么会情愿忘掉你呢。”

 

“我知道。”吴世勋侧过脑袋，“只能说生活对我们……的确不太公平。”

 

“我想要好起来，我想要记得你。”

 

“你记不住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吴世勋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反正你不用几个小时就会重新喜欢上我，我要是无聊，还可以偶尔骗骗你，说你其实是海盗，是超人，是通缉犯。你每次醒过来都傻乎乎的非常好骗，我觉得你比原本五十岁的鹿晗更加可爱，这么想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这个人，可能天生就很容易知足。”

 

鹿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着的，脑袋昏昏沉沉，耳边一阵吴世勋的说话声深刻又清楚。

 

他不敢去想自己再睁开眼睛会是什么样子，所以迷蒙睡着的时候，只能心惊胆战地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深爱的人，不要忘记要做的事，不要忘记承诺，和五十四岁那个拼了命都要到达的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寻找你的，在失焦的梦境里，在畏难的现实里，在无数的未来，和无尽的远方里。我不敢轻易出发，就给时间定一个盛大的起点。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没想到世事无常，没想到光阴变幻。我突然迷失了自己，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再也找不到你。

 

亲亲爱爱的承诺君，懵懵懂懂的少年时。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后来不经事的我。

 

鹿晗感觉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

 

昨夜手臂传来的酥麻，再睁眼时已经变成了酸痛。睁开眼睛，吴世勋的睡脸就那么毫无防备地闯入视线。

 

房间里没有开灯，过分的暖气烘得鹿晗全身一阵燥热。

 

“你醒了？”吴世勋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睛，伸手揉了一下，“你……”

 

“我还记得你。”鹿晗翻了个身子抱住他，“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秘密。你不离开，我就一个一个，慢慢讲给你听。”